
“谝”,是西北方言中的一个词汇,意思是聊天、扎堆聊天。陕西话:谝闲(读:han)传。
“谝”的意思倾向于这种聊天是成规模的,专门的聊天,聊的时间还很长,一谝一下午,还不是“唠嗑”那种叽叽喳喳,有大开学术研讨会的架势。
马大夫的诊所在甘肃武威古浪县黄羊川镇的大南冲村。
西北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那地方的人们本身就光说不练的多。由于资源欠佳,气候恶劣等自然因素,农业发展水平很低,农作物一年只长一季,每年有八个月的农闲,空闲下来的劳动力就聚在一起谝闲传呗。
《马大夫的诊所》里,从头到尾都是在谝,动作不多。
“谝”的内容,可以是鸡毛算皮家长里短,更涵盖八卦与政治。谈论国家大事、地方大事等,主要是跟自己有关系的,话题的大与远的程度也就到某个工程的开落成、某个政策的发放落实等,他们不会谈论台湾领导人选举。
由于休闲、娱乐的需要,诊所正好可以充当一个这样的活动场所,把个人集聚在这种游戏(谝闲传)活动中,(如果没有诊所的话,这个活动场所可能是小卖部、可能是一块大石头旁边的空地……,但不大可能会是村长办公室)住得近的人可能就经常来,也有些人凡路过必进来呆一会儿。
到诊所去的人,不管是去看病还是去谝闲传,都以中老年人为主。就医的人以老人和五岁以下的儿童居多。
在《马大夫》中,话题是有分工的。政治话题主要由男性村民来讨论,生老病死主要由中老年女性村民来讨论。讨论政治的男性村民以中年人为主,而上了年纪的男性,六七十岁以上的,也基本上已经病魔缠身没有心气关心政治和政策了。他们和中老年妇女一样谈论活多少岁死比较合适,他们倾向于认为,不必活太长时间,千万不能活到八九十岁,那样既自己受罪又给别人添麻烦,但如果五十几岁就死了的话,也显得有点太早了,所以,活六十多岁是比较合适的。
这个话题天天聊,对他们来说像上班铺开报纸喝杯茶,没了知觉,但是在纪录片里,显得惊心动魄。
另有些话题,如果由妇女们来谝的话,则完全是另一番天地。妇女们也聊时事,效果很滑稽。女性村民们的话题万一要是跑到政治这儿来,一定立刻面目全非,是完全说不到点子上去的,所以即便涉及,也是说两分钟就打住了。说到生活的苦难,都是受过苦的人,但自己还不是世界上最苦最悲惨的,外国有一种人比他们过得还惨,有人说是德国人,有人凭自己概念立刻纠正说不是德国人,人家德国人过得好得很,是一种皮肤(肉皮子)黑黢黢的人。
对于自己不是世界上最惨的人这个事实,他们心态非常平和、听天由命、知足常乐。
……
谝,当然也算口述历史的一种。
《马大夫》是直接引述,不是转述。实际上把第一人称隐藏起来了,看起来则像是第三人称。
本片包含着作者对这个村庄里人们的生活进行观察的结果。
下面我也来谝一谝,我从他们在《马大夫的诊所》里所谝到的那些事情里,都看出什么来了。
这个村所在的古浪县所在的武威地区,位于河西走廊入口处。
农业仍旧是村里人的主要职业。但那点儿农业所能维持的局面,就是,饿也饿不死,富也富不起来。
村庄内部物质基础的扩大极为缓慢,所以人口与经济状况、贫富程度在长时间内的稳固,来自于村庄的规模和人均占有土地的量。在生产技术不改变的情况下,土地所需要的劳力总量一般来说是不变的,人口与家庭的比例是恒定的。
土地太少。一方面是地广人稀,另一方面是雨水不济,天不和、地不利。大片的土地无法耕作,可利用的土地连牲口都供不起,可要是没有牲口,又没得可使唤。而且退耕还林,山地全部没有了。这到底不是个办法,给钱也心里不爽,土地再烂,终究是依赖,只要土地在,丰收的可能性就存在。至少在心理上有这个地位,而且非常重要。因为盗贼抢不走小偷偷不走,人死了,地还在。所谓搬迁的说法和行动结果看来也都只是瞎折腾。
人为的手段再强大,也在雨水的支配下。农业与雨水的关系仍旧是经济生活中的主要矛盾,而别的事情也都在经济生活的支配下。可事实是,对水的基本需求得不到满足。没有雨水,靠天吃不成饭,这个地区的农业永远不可能使他们发家致富。丰裕和富足在这块土地上从来没有实现过,不管人们如何勤劳如何智慧。
为了使生活有盈余,空闲的青壮年劳动力开始放弃聚众谝闲传,纷纷选择外出打工。因为地里没有什么活儿可干。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有成员外出搞副业。
在形成外出打工的气候之前,外界的因素对村庄内部状况的影响十分缓慢,城乡之间的关系也长时间恒定。
仍旧留在村里的谝闲传的人们,他们谈论副业比谈论主业多。
种地不如打工,而且远远不如。人口流入城市的倾向强烈,越来越多的人到城里去工作。但是出去打工有生命危险,动不动就把腿砸折回来了,煤矽肺啊什么的。外出搞副业,不但难以发家致富,而且带来了许多别的麻烦,祸害多多。
妇女外出打工,会影响亲属关系。如果媳妇跑掉,不如彻底死了出去挣钱这条心。搞什么副业。得不偿失,驴价大过马价。
农业整不成,副业也扶不上马。就算是有个金矿又怎么着,车翻了一个都没活下来,搞副业去是毁了一些人的。命比钱重要,工资给的高也没有意思,矿上是没有干头的,电也打死人,石头也砸死人,车也要往沟里滚,每走一步路,都有危险。命在哪里啊?命悬一线。
几乎所有家庭里的青壮年劳力都外出打工了。另外,村里的性别比例失衡,导致必须从外地买媳妇。导致村里人口流动性大。是近几年来出现的新问题。因此村庄内部总处于一种临时的、不安定的状态。只有在节前大家都回来了的时候,才回归到稳定正规。
快过年了,外面打工的人都回来了,青海的、内蒙的、新疆的、敦煌的、兰州的,大家又在一起谝。
马大夫是村里唯一的医生,他念过书,也靠自学和实践获得技能,在行医生涯里得到村民的信任,有一定的权威,加之他又知书达理,这样的人可能相当于半个村长。
马大夫看病看得好,可以用很便宜的药让病人真见到效果,比城里的大医院经济实惠。远处的人也会专门跑过来找他看病。
妇女们多得一些腿疼胳膊疼得病,都被疼痛折磨。对疾病的认识和感知从疼痛开始。一开始疼就疼也不管,但是要疼痛到了影响劳动的地步——连茶壶都提不起来的地步,就来看病了。
疼啊、肿啊、憋啊、咳啊……
感冒似乎是一切大病重病乃至绝症的先兆。
村里人口平均寿命低于全国平均数,70岁就已经算很高龄的了。这也说明人民生活水平和医疗卫生事业处于比较落后的水平。
村庄内部有一种内聚力量,诊所是容易将这种力量呈现给外界(纪录片?)的一个场所。
社区内部的每个人感受到他们之间的牢固的社会关系,需要很长的时期来相互间完成某种义务,范围可能更广。社会关系越密切,对等的相互交换也越少。亲戚和邻里之间那种互相照顾,扩大到更长远和更广泛。比如,马大夫允许病人赊账,不仅仅是出于医德的考虑,也是社区内部的某种规则,存在着某种潜在的交换,社区中的个人对这种交换充分信任,
社区内部信息量狭窄,诊所是社区信息流通系统中的一个枢纽。
生过病去过医院的人都能切身地体会到,真的是哪儿都不如医院的生意好,这个事实在当今中国的城乡间没有差别。
马大夫说,这几年情况好了,只愁干不过来,不愁没病人。
我对《马大夫的诊所》里所传达出的这个村子的物质与精神生活状况,就谝到此为止。
丛峰说他不是甘肃人,是河北的。在甘肃有很多朋友,拍《马大夫》时,他就住在武威的朋友家里,他在镇上住,基本上每天上午到诊所去拍片。
拍摄(调查)的时间跨度接近三年,每一次去拍三个月左右,大概一共去过三四次?(我记不清了),最后一次去拍是07年的春天,该片于07年秋天完成后期。
在他的被拍摄对象里,我没有看出任何一个人知道这是在拍纪录片,他们只不过是能意识到摄影机的存在而已,他们没有想过这是在干吗呢。有的人可能介意摄影机的存在,有的人不介意。
只有少数人会问,这是在干吗,更多的人用不着问,他们知道这是在“取一个什么镜头”,他们对拍摄行为本身没有更多的好奇。
诊所里聊天的妇女们也议论过这个镜头的存在,让这个镜头照一照这些受苦人,她们潜在地幻想今天被拍进去的东西会被别人看到的,但他们也很快会忘记这一点。对于摄影机的存在她们谈不上欢迎,但至少不排斥。他们也不指望这个影像被更多的人看到之后会不会对他们的穷苦生活有所影响,但这样的逻辑是存在于这个拍摄事件背后和作者与拍摄对象的关系深层的。
讨要工钱却屡屡失败的农民工对着镜头说受苦人的不容易,又有理又有据,在发发牢骚之外,他或者把那个镜头当成是暗访或者明访的记者,至于这个镜头究竟为何存在这里,镜头背后的丛峰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他是无法理解的。他这一番牢骚到底是冲丛峰还是就冲这个镜头?
若知道面前这个镜头的存在肯定对于他们所处的困境丝毫无助,又是不是会有那么一丁点的失望呢?
这里面最清楚这个事情的人应该就是马大夫,对于一个长期的拍摄过程,丛峰肯定就这件事情事先跟他解释过,其次是他知书懂理,对这件事情会有判断。但即使是这样,他对这件事情的好奇心和关心程度也没有多少。
《马大夫的诊所》可以只作为文献存在,它不能给大南冲村的村民们带来任何影响。20年后,这个村里可能还会有人记得以前有过一个拿摄像机的人总是在诊所里外拍来拍去。
而它的文献价值也只相当于某种礼仪性的开支,至少在表面上是浪费和奢侈的。在理想的层面,它应该是乡村档案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马大夫的诊所》还涉及到这个村里的地理状况、贸易往来、姓氏、祭祀、婚姻状况、本村人/外来户、方言、土地占有、人与土地关系、乡村黑社会、农民的抗争与上访之路及其政治风险、医患关系、鬼魂的地位与医/药的功能等领域。
我在这里就不一一分析了。
吴蕾蕾
2008、6
於 定慧东里